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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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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

海螺裏面已經空了,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,不需要再親自動手把海螺肉挖出來。

最後再在上方打一個小孔,一個海螺哨就完成了。

林慕忽然想到什麽,停下手上的動作,若有所思,問了一句:“前輩,你的靈識可以放進這把劍裏,那可以放進海螺裏嗎?”

顧隨之眉心一抽,想也不想的答:“不可以。”

林慕單手松松握著海螺,靈識探入識海。

嗓音溫和道:“您放松一點,不要緊繃著,你一直緊繃著,我碰不了。”

顧隨之比他強大太多,但凡有一絲想要反抗的念頭,他都很難控制住對方。

“你還笑!”  涼的。

這滴雪水分明帶著寒氣,顧隨之卻好像被燙著了一般,挪也不是留也不是,終於頗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。

他移開目光,清清發緊的嗓子:“雅集。”

墨尋湊近了點,含著笑問:“我怎的都不知道,小將軍還有這種好興致。”

“我就是來湊個數,”眾目睽睽之下,顧隨之不好將人推開,他低聲回道,“你不也是身不由心麽。”

“這話我不愛聽。”墨尋頓了頓,再開口時帶上幾分戲謔,“小將軍原來也會玩兒。只是說來有趣,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,卻又處處同我碰見。”

顧隨之驀地被噎住了。

墨尋倒是好心情地笑起來,他笑的時候,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給人瞧見,卻只願叫顧隨之撈著點水中月一般的虛恍。

真真假假,他分不清。

幸好墨尋沒再繼續逗他玩兒,他將那漏出一點的暧昧又揣回去了,只兀自轉朝向席間,謝韞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,朝神色微妙的眾人介紹一番。

這一行人裏,墨尋先前只識得謝韞和徐逸之。其餘人他囫圇看過,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貴公子,謝韞旁邊倒是坐著位年輕姑娘,瞧著很是端方秀氣,眉眼裏卻透出一點藏不住的狡黠來。

這便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,謝韞整日裏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。

另一側坐著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駒,今春剛中的一甲進士,現在翰林院供職。

這場雅集除了墨尋外,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,幾番介紹就算入了局,杯酒下肚,大抵都暖和起來。

氛圍實在不錯,談話對詩的幾個公子哥又站起來,面上說著給大家輪流祝酒,其實最後大多到了顧隨之跟前。

他委實是塊香餑餑。

顧隨之明白這酒來意不純,他酒量不算太好,平素也很少飲酒,可此刻忽然碰著了墨尋的無措思緒急需一點別的什麽來壓住,於是有人敬他便接,一杯杯往肚裏灌。

墨尋絲毫不攔著,只饒有興致地瞥了他幾次。

他可還記得這人成親那日錯認時的無措,那晚的夜色那樣濃,滿院子都淌著月華,裏頭浮著半顆所謂的真心。

“顧將軍,”一人來祝酒時已經喝得有些多了,大著舌頭道,“顧將軍英勇神武,實乃我大梁肱股之臣。”

“只是、只是可惜,我瞧將軍同自家夫郎間,似是不大得勁,這、這倒也好說,畢竟道不同,不相為唔唔.....”

這話沒能說完,便被他身側一人捂嘴拽了回去,那人面上賠著笑,朝墨尋道:“賀二喝多了就愛說胡話,世子別往心裏去。”

“哪兒能呢,”墨尋皮笑肉不笑,瞇著眼睛望顧隨之,看見他微微楞神的臉,說,“的確是我高攀。”

顧隨之一怔,他終於將酒杯放下去了。

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,雲層裏刺破幾縷金紅色的光來,原是日頭已近了西山。

趙修齊接弟弟的時候便沒在眾人面前完整露面,他行事向來低調,應也怕小孩生病,只帶著趙慧英洗完澡,便匆匆離開了。謝韞半個時辰前送著梅知寒和梅元駒回城,奇宏也護送他同去。

今日雅集上的眾人大體還算盡興,臨到傍晚時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別,一人剛要上輦轎,忽見山道盡頭兩個小黑點愈來愈大,奇宏與謝韞策馬狂奔,二人俱是氣喘籲籲。

“走不了了!”奇宏苦著張臉,下馬稟告,“方才北長亭外倒了好些老松,叫雪給壓塌了,路堵得嚴嚴實實,連只螞蟻也鉆不過去。”

除卻北長亭官道外,若想從這處溫泉莊子回去煊都,得繞過整座雲松山,需兩日腳程。

謝韞不忿地小聲道:“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過了北長亭,回來沒走幾步,就聽見背後一聲巨響......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。”

顧隨之瞥了他一眼,謝韞識趣地把嘴閉上了。

涼風卷過來,墨尋鼻尖泛紅,他攏著大氅,似笑非笑地撩眼看顧隨之,說:“聽見了麽,走不了了。”

顧隨之面上不虞。

“怎麽就這麽見不得我?”墨尋向前踏了兩步,湊到顧隨之跟前兒,輕聲道,“雲野,真叫我傷心。”

顧隨之喝了許多酒,此刻又吹著涼風,一點燥意隨風彌散開來,可礙著還有這樣多的人,他理智尚還顧全,只好壓低聲音道:“你說話註意些。”

“要我怎麽註意,”墨尋低垂著目,他的眼睫秾麗,夕照灑在上面,像是浮躍著輕顫的金絲,問,“你不開口,是想我來主持局面嗎?”

“那好吧。”

顧隨之心頭驟然一跳,可墨尋已經拍拍手,朗聲轉向眾人了。

“諸位,”墨尋說,“實在不巧,路封著了。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,莊子不算太大,得勞煩大家夜宿時擠上一擠,委實抱歉。”

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,先前悶在房間裏,眼下出了門酒勁兒便上來了,皆有些臉紅心燥,現在得了這話,便三三兩兩地散開,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,游山的游山、泡溫泉的泡溫泉去了。

這莊子裏攏共只有五間上等房,各自帶著一汪熱泉湧流的池子。

席上今日請來的七位公子哥一塊兒占了三間,餘下兩間房,還剩徐逸之、謝韞、墨尋與顧隨之四人。

這時節聽不見蟲鳴,氣氛一時寂寂。

徐逸之眨巴著眼,略一思索,朝謝韞小跑過去,朗聲興奮道:“謝大哥,我們好久沒宿在一塊兒了,幾年前你教我打鳥用的那些好方法,我早學會了!今晚你再講些新的吧。”

“好啊!”謝韞也攬著這半大少年的肩,只虛虛瞥了顧隨之一眼,便將目光收了回來,他清清發虛的嗓子,故意道,“咱們現在就回去,好生說道說道。”

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離開了。

夕照將餘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長,直直沒入墻根的積雪堆裏,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。

這庭院太安靜,反教墨尋後知後覺地生出點不自在來。他攏著袖,呼出口熱氣,狀若無意地問:“徐慎之怎麽沒來?”

“他不喜外出集會一類的事情。”顧隨之靴底碾著雪,挪開一點,說,“逸之孩子心性,素來喜歡熱鬧,今日便將他也帶上了。”

“他本就是半個孩子,”墨尋沒頭沒尾說,“熱鬧點多好。”

顧隨之朝他看過去,很快聽見墨尋繼續道:“我小時候就格外喜歡熱鬧,常常鬧過了頭,被我爹和大哥教訓。”

他望著目極之處的雲松山,眼見著血色殘陽被一點點吞沒在鉛雲裏,老松張著的幹枯枝丫也被吞沒,說:“歲末了。”

顧隨之心下微動,也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,輕聲道:“是,新年將至了。”

新年之後便是元宵,正月一過,春天就要來。

嶺南的春總是來得很早,二月裏便開始草長鶯飛,春寒尚且料峭,可天光永遠如期而至,柔情萬種地灑在撫南侯府庭院中。

那年墨尋不過十二歲,城北裁縫鋪的老師傅自發送來最好的新料子,給撫南侯長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。

郁鴻正十七,個頭竄得太厲害,衣服總是很快便穿不上身。這高大欣長的少年意氣風發地來了院裏,湊近尚且矮自己許多的弟弟。

墨尋靠在亭柱上,嘴裏叼著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,在太陽底下瞇起眼仰頭敲兄長,慵懶的神色和側躺在一旁的老貓無異。

郁鴻眉目舒朗,一敲他的腦袋:“小崽子,這身怎麽樣?”

墨尋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,漫不經心道:“衣裳是好衣裳。你穿嘛,就不怎麽樣。”

郁鴻捉了袖作勢要來打他:“你皮又癢癢了是不是?”

“我勸你穩重一點,”墨尋借著柱子躲他,毫無愧色地擾了老貓的清夢,“又不是小孩子了,整日裏打打殺殺,成何體統?”

“我這叫見人下菜碟,”郁鴻拎起他後領,去撓他的咯吱窩,笑道,“對你墨尋嘛,就只能這樣!”

……

“新歲已近,戰事已平。”墨尋收回遠眺的目光,他將方才那點漫漶的溫柔藏得很好,問,“年後有何打算?”

“我還能去哪兒呢?”顧隨之也回身瞧著他,說,“這地兒不需要我,青州我卻回不去。”

他不過是孤狼離了故鄉,青州的烈風吹不到煊都的深宅,他囚在一輪煊都的冷月裏,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。

“雲野,”墨尋忽然出聲,溫聲細語道,“我們還有這麽多時日要一起度過,總得學會好好相處。”

這語氣太輕柔太暧昧,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,緩緩流淌到顧隨之的耳朵裏。

顧隨之側目瞧著他,見他修長脖頸上也投射著金箔似的光,恍惚間想起幼時,父親顧振秋帶他拜過的白鼎山觀音像。

那觀音像身上便鍍了層金,永遠慈眉斂目地瞧著人間。

......可惜眼前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,那無辜的表象被扒開來,就是惡劣到骨子裏的荒誕風流,他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了,方才卻還是險些對此人心軟。

顧隨之垂著目,只應了聲好。

“你瞧著實在興致缺缺,”墨尋此刻的脾氣出奇得好,哪怕這溫柔並非給顧隨之的,他平和地笑道,“罷了。今日太冷,急著跑馬過來時又吹了風,我先回房。”

他說完這話,兀自丟下顧隨之離開了。

屋內烘著好幾只炭盆,圍屏半掩著溫泉小池,裊裊白霧騰起一點,墨尋低斂著眉,思忖片刻,將衣裳件件解開,直至將裏衣也掛在衣架上。

他本不該想起那些陳年舊事,可惜雲松山的夕照實在迷了他的眼,將他卷入了沈屙裏。

溫泉池裏的水足夠熱,墨尋下去的時候忍不住一哆嗦。寒意被驅散的同時,他羊脂玉一樣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紅來。

這時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。

墨尋伏在溫泉池邊,汗涔涔地閉著眼,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,隨意搭在被哄得熱騰騰的鵝卵石上。

這暖意騰升到緊閉的眼前兒,便化作了混沌黑色裏透出的一點光,光影糾葛間難舍難分,同十三年前的場景剎那重疊。

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,只幾縷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線,黑暗依舊如影隨形。翎城外的萬象山山道,郁鴻用盡全身力氣,揮起馬鞭猛地一抽——

馬受了驚,登時發瘋似的拼命跑起來,暫時與追兵拉開一點距離。墨尋被兄長護在身前,心臟狂跳不已,他耳畔卷過獵獵山風,小刀子般的鋒利,刮得臉生疼。

他迎著風艱難開口,尚且稚嫩的少年音裏帶著明顯的哭腔:“哥......我們去哪兒啊?”

昨夜他於夢中驚醒,撫南侯府的夜平日裏那樣沈靜,那天卻充滿了兵器碰撞的嗶剝聲和喧嚷吵鬧的哭喊叫嚷,流淌在濃重夜色裏的粘稠血液越來越多,活著的人卻越來越少。

嶺南的夏在那時好似顛倒了的冬,墨尋全身都冷得出奇,他牙齒打顫,胡亂躲著帶武器的兵,到處尋找父兄與弟弟。死人疊著死人,這具不是,這具也不是......

他沒能找到至親,卻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擄走了。

被丟上馬時他才發現這是郁鴻,郁鴻帶著他從後門奔馬而逃,很快有人反應過來,追兵魍魎一般跟上了他們。

期間墨尋問父親,郁鴻不答,再問郁漣,郁鴻也不答,眼下這問題他依舊沒等到回答,只好艱難擡頭望向兄長。

——卻只看見他通紅的眼。

郁鴻早已無聲無息流了滿臉的淚,水珠沒能貼著臉滾下來,便被強風吹得幹透,惟有帶著鹽漬的淚痕留在臉上,這是不言於口的悲哀。

墨尋沒見過他哥這樣,頓時慌了:“哥、哥你別哭,我們給他們報仇!”

“阿濯,你十二了。”郁鴻突然開口,聲音平穩鎮定,艱難地擠出個笑來,“是個小男子漢了。你能獨當一面,對嗎?”

墨尋忙不疊答話:“能!我能!”

話雖脫口而出,他心底卻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來。

“那好,”郁鴻喘息急促,灌進喉頭的冷風讓他咳嗽不已,“阿濯來,牽著韁繩。哥想歇會兒。”

“哥!”墨尋驚疑不定,太多的變故把他打蒙了,他看著兄長遞來的韁繩不知所措,“哥你沒事吧?你怎麽了?你怎麽了哥!”

馬的速度比起剛才微微慢了些,身後的追喊聲愈發清晰了。

電光火石指間,他猛地明白過來——

這馬載了兩個人的重量,夜奔許久,已是強弩之末。

它跑不遠了。

“阿濯啊,好好活。”郁鴻見他不接,將韁繩一圈圈纏上了墨尋的手腕,“哥要你記住——寧做刀下魂,不為南疆狗。如若真的被俘,你是我郁家人,到死也不能低頭。”

“不、不行!哥你放開我,你要幹嘛?!”墨尋聲嘶力竭地掙紮起來,他想解開自己的手,卻始終不可得,“你讓他們來抓我!我是個無用的累贅,只會拖你的後腿!”

“死的人理應是我!”

他雙眼猩紅,頹然哽咽道:“兄長,你不能這樣,丟下我......”

他平生第一次,叫了郁鴻兄長。

“我們阿濯,會叫兄長了。”郁鴻伸手揉揉他淩亂的發頂,低低地喃喃,“秋風起,臘味熟[1]……阿濯,哥哥饞了。”

“我們能吃到,你想吃什麽哥我都陪你!等秋天,秋天就快來了,”墨尋胸腔起伏不已,他的聲音被風扯碎了,敗絮似的被卷落身後,淚淌下來,沒有手可以擦,只好蜿蜒著幹涸在臉上,“你別管我了……”

“兄長,你走吧!”

郁鴻不再回話,只深深地盯著他。倏忽,他一把將墨尋推倒,迫使他緊緊貼在馬背上,隨機狠狠一抽馬鞭、縱身一躍——

那山道旁,皆是斷崖!

“——嘩啦!”

墨尋從水裏猛地站起,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滑下去的,水霧氤氳在房間裏,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,鼻腔裏灌滿了水,方才險些窒息。

墨尋搖搖發昏的腦袋,他全身皆被溫泉水打濕了,身上熱過了頭,顧遭都浮上層緋色,眸色卻深若寒潭。

他沒有一刻真正放下過仇恨。

墨尋背身靠邊發了半晌的呆,終於活過來似的,喟嘆出一口氣來。

這地兒也不好,身上暖和了,不舒坦的往事卻一幕幕浮在眼前,以後還是別來為妙。

墨尋透過窗往外瞧,黑黢黢的夜裏惟有風聲寂寥。他有一搭沒一搭想著,這麽晚了,顧隨之酒也當醒了,還不回來麽?

門口忽的傳來了聲響,墨尋的眼裏寒意褪去,重新漫上了柔情。

他早已習慣了人前這樣的轉換。

顧隨之硬著頭皮,一把將門推開了,倏忽怔在原地。

——他這門進的不是時候。

墨尋此刻正在熱水裏頭沈浮著,寸寸皮膚都被浸得滑膩溫軟,他見顧隨之回來,躲也不躲,站起身來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。

那溫軟的皮肉便半遮半掩,霧裏藏花般釀著風情。

墨尋朝他笑得慵懶,他微翹的眼尾在昏黃的琉璃光下蓄著一尾暧昧,小勾子似的向上彎起一個精巧的弧度,眼下痣明晃晃地刺著那顧隨之,讓他幾乎不敢再看。

墨尋倒是絲毫不覺似的,他摸了把額間汗。

這是被溫泉水蒸騰出來的熱潮。

墨尋的聲音含著笑:“我還當小將軍有多忠貞。”

“忠貞”這個詞被他用在顧隨之身上,分明應是很不恰當的,可偏就叫顧隨之徑自對號入座,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憤來。

他強撐著嗆了墨尋一句:“如世子所言,不過是人前做戲。”

“是麽,”墨尋眸色戲謔,似笑非笑地挑挑眉,他眼下的那顆小痣好似漢白玉上墜著的星子,委實太紮眼了,“我倒不知道小將軍這般聽我的話。”

“即是如此,怎麽不在成親當晚也聽我的?幹脆就將我當成他......”

顧隨之驀的擡起了臉。

他眼中晦暗不明,咬牙道:“墨尋,你不要得寸進尺。”

“是我得寸進尺嗎?”墨尋絲毫不懼地同他對視,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,一怒一驁,一時逼得雙方俱沒了聲響。

墨尋冷笑一聲:“我倒想問問,小將軍究竟是何時對舍弟情根深種?”

“這同你有何關系?”顧隨之皺著眉繞過他,兀自便要上榻,忽的被墨尋一把捉住了手腕。

這人從小長在嶺南,很不耐煊都冬日嚴寒,這點顧隨之那晚早見識過,可他今夜剛從溫泉水裏出來,指尖的溫熱還沒褪下去。

顧隨之恍然間以為自己摸著塊暖玉。

窗外隱約傳來鷓鴣的嗚咽,這樣安靜的雪夜,會將所有動靜都放得格外大。

墨尋說:“今夜我可是小將軍的枕邊人。”

他將每個字都咬得繾綣極了。

他又問:“陪我聊聊天也不行?”

“雲野,你好狠的心啊。”墨尋說這話的期間,一頭濕漉漉的烏發都散下來了,他一手把著顧隨之的腕骨,一手伸長去撈屏風上搭著的帕子,忽的被顧隨之一把攥住了。

顧隨之眸色深幽地看著他,說:“那晚是你說的,我們不過兩條敗犬,一同拴在這煊都。”

“關在一塊兒而已,你算我哪門子的枕邊人?”

“原來因著這個生我的氣呢,”墨尋望著他,整個人都貼近許久,驀然蒸騰開來的熱汽叫顧隨之本能地退後一步,墨尋瞧著他窘迫的神色,說,“雲野,長夜漫漫,別總給自己找不快活。”

墨尋借著他的身位輕輕一探,手上便夠著了那塊帕子,他頗為懇切道:“這樣吧,今夜你想知道什麽,都可以問,我一定知無不言。”

顧隨之一個字都不願信。

這人張口就來的本事他早見識過多次了,此刻忽然來這麽一出,與其信他良心發現,倒不如信他惡上心頭,又要將自己逗上一逗。

跟他說話委實太累了。

顧隨之憋著點羞惱,他松開墨尋的手腕,垂著眸盯住自己腳尖,說:“夜深了,擦幹凈早些休息。”

墨尋嘖了聲:“你這人好生奇怪,不願說時你硬要問,願說時你倒不樂意了。”

墨尋似笑非笑瞧著他:“雲野,你比郁漣還難伺候。如此看來,你倆還真算天造地設。”

顧隨之哪兒聽得了這話,從墨尋手裏一把扯過帕子,蓋在他腦門上,羞赧道:“擦你的頭發!”

墨尋的笑聲從帕子下面傳來,稍有些悶,顧隨之再待不下去,轉身就往床榻上去。

“躲什麽?”墨尋擦著頭發,晃晃悠悠地跟過來,“就這麽一間破屋子,你逃得了麽?”

顧隨之回頭看他,那帕子垂了一半,好巧不巧,正遮住墨尋右眼下小痣。

房間外是岑寂白雪覆蓋著的天地,房間裏蒸騰著溫泉水的熱氣,下午時候喝多的酒後知後覺地起了意,顧隨之眼前好似也支上塊半透的圍屏了,眼前之人他實在瞧不真切,美人隔屏風,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風情無限。

燭光也繚繞在這房間裏,燃著一線幽微的煙,不知隱入了何處。

這樣的夜晚,原本最適合浮生偷閑、共赴春宵。

鎮北侯府的小將軍要同撫南侯府的二世子聯姻,放眼整個大梁歷史,也是幾十年間難得一遇的稀罕事。

大婚當日,煊都的雪停了,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,罕見的冬陽和這場聲勢浩大的婚事一起,勾出了大半個煊都的百姓,街旁鋪前酒樓上都擠滿了裹緊厚衣支長脖子的人,道上笙歌盈耳,熱鬧極了。

視線中央的少年將軍騎在匹棗紅色高頭大馬上,被無數人的目光遠遠打量著,他所著的大紅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齊整,寬肩窄腰明晃晃地顯露出來,同那英姿颯爽的好儀容一起相得益彰。

只是沒能從這張好看的臉上尋到一絲笑。

於是來湊熱鬧的說書人就地給圍觀百姓解惑,大講特講小道消息:說是那老撫南侯共有三個兒子,大世子本是飽讀詩書才華出眾,只可惜已經殘了瘋了,二世子品行不端,頗為浪蕩狠辣,在寧州作惡多端,僅剩個霽月風光的小世子襲承侯位,卻也是個病秧子,鮮少出現在人前。

很不幸,顧小將軍此次娶的正是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墨尋。

圍觀百姓登時對顧隨之報以理解和同情,這樣的天之驕子,要娶這麽個敗類,怎麽能不叫人心生沮喪?

顧隨之面無表情,隨著迎親的儀仗隊慢吞吞到了撫南侯府,門口的一對石獅子脖上系著大紅華鬘,很是喜慶莊嚴。

他默然地翻身下馬,任由門公點頭哈腰地討了賞錢,最終被圍觀目光逼進了這稍顯破舊的撫南侯府,硬著頭皮穿越滿是仆從的前廳,去接墨尋的親。

墨尋此行並無任何親眷陪同,郁鴻行動不便,郁漣作為如今的撫南侯,無召更是不得入京。

他早知曉墨尋和郁漣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,卻不明白二人的品性為何如此天差地別——他有多傾慕郁漣,便有多厭惡墨尋。

可天命偏要捉弄他,讓他同心上人的親哥哥成親。

那張同郁漣高度相似的臉——光是想想就足以讓他心煩意亂,哪兒還會有半分期待。

***

墨尋一大早就被米酒拖起來倒飾許久,直至蓋好了蓋頭、被按坐在堂前才得以休息片刻,忙裏偷閑地打起盹來,迷迷糊糊中聽見極近的腳步聲,以為是那姓顧的來接親了,剛想掀了蓋頭從門縫裏偷偷看他一眼,卻緊接著聽見了竊竊私語。

“我聽說這郁二在寧州壞事做盡,怎麽偏偏要嫁與小將軍?”

“這誰知道?這婚事是皇上親賜的,或許這人是沾了他親弟弟的光,只是可惜了顧小將軍......”

墨尋懶得再聽,他冷笑一聲,無視米酒的勸阻,悄悄把門拉開了,只是那兩小廝正聊到興頭上,對這動靜毫無察覺。

顧遭來來往往的下人倒是有註意到的,卻都被墨尋陰惻惻的眼神逼得不敢多說一字,只好裝聾作啞,快步離開了。

墨尋躡手躡腳行至他們身後,猛地一伸臂將二人都攬住了,饒有興趣地開口問:“再多說些?讓我也聽聽。”

這兩人被一雙有力的手箍住,霎時又驚又惱,剛想發火,突然瞥見眼下的一抹大紅的袖子,呆住了。

墨尋誠懇地再次請求:“讓我也聽聽嘛。”

懷裏登時傳來鬼哭狼嚎的求饒聲,二人連滾帶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,墨尋覺得納悶:“真是奇怪,剛剛不是還在替顧小將軍鳴不平嗎?現在我人就在跟前,還有什麽想說的嗎?我可以一並幫你們帶話給他。”

可那二人再不敢發一言,只把頭磕得砰砰響。

墨尋頓覺索然無趣,沈默地用腳尖挑了一人的下巴,看見他涕泗橫流的臉,覺得心煩,又狠狠踹在他胸口:“滾吧。”

那人就順勢歪七倒八地滾出幾米遠,引得不遠處一兩聲丫鬟們的小聲驚呼,墨尋剛要再踹餘下一個,就聽見一聲怒不可遏的制止:“住手!”

他皺著眉看向聲音來處,直直對上一張絲毫不掩飾厭棄的、少年人的臉。

這人瞧著火氣不小,墨尋的火氣卻登時消了大半。

行事如此沖動,不過初見,嫌惡卻都擺在面上,他此刻倒有幾分信那句“純心”的評價了。

顧隨之快步走來,對著這個同記憶裏高度重合、卻又在氣質上截然不同的人,厲聲質問墨尋:“你在做什麽?”

墨尋眨眨眼:“這兩人都罵到我臉上來了,我還打不得麽?”

少年人一下子被噎住了。

他強迫自己不看那張叫他魂牽夢縈的臉,高綁的馬尾堪堪垂到肩側。

良久,他終於不自在地開口問道:“......罵你什麽?”

墨尋饒有興趣地欣賞這人窘迫的表情,很是受用,輕而易舉地被顧隨之無措的反應給哄好了。

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位的顧小將軍,對他高挺的身姿和俊美的皮囊還算滿意,左右這人壞不了他的事就行。

在顧隨之憋成個開水茶壺前,他終於湊上去,善心大發地答話:“說我壞事做盡,人人喊打,豬狗不如,整日裏只投壺唱曲,靠著胞弟橫行霸道,實在配不上小將軍你。”

他頓了頓,繼而很有自我批判精神地開口:“其實也沒說錯什麽。”

他說完就盯著顧隨之,把顧隨之轉頭時的錯愕盡收眼底,大笑著將自己的蓋頭重新蓋好:“走吧,著實委屈小將軍了,對不住。”

他心安理得地走在前面,聽著身後人因被戲耍而發出的不滿動靜,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的情形。

第一面就被撞見踹人並非他的本意,可少年人羞赧又憋屈的模樣雖然有趣,卻總讓他覺得有點別扭。

他思來想去,確信這就是二人的第一次見面,他尚不清楚對方底細,只好嘟嘟囔囔地想,莫名其妙,這姓顧的怎麽這樣經不起逗?

***

這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橫穿過煊都的大道,途經了綺靡浮華的深柳祠,熱鬧繁喧的永樂街,一路將純白的積雪壓得黑實,才最終停在了闊氣的鎮北侯府前。

墨尋百無聊賴地坐在喜轎內,聽著顧遭的喜炮炸響,卻左右等不到有人來掀他的簾帳。

他那點兒耐心早消磨幹凈了,悄摸掀起蓋頭一角透過縫隙,正巧看見顧隨之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馬,抿著張薄唇,一副踟躕著不願來拉喜轎簾帳的模樣。

墨尋沒好氣地想:姓顧的長得還行,可人怕不是傻的,演戲也不會演上一演?

他不再等顧隨之糾結,幹凈利落地用修長手指挑開簾帳,十分主動地握住了對方的手。

顧隨之微微一怔,囿於顧圍的諸多人,只好任墨尋借著自己的力下了轎。

墨尋頭上蓋著蓋頭,瞧不見路,知道顧隨之也並不願一路拉著自己,他想了想,幹脆趁其不備捉起顧隨之的手,引導著那手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蓋頭,提前行了這步禮。

少年將軍一下子瞪大了眼。

墨尋毫不在意,主動松開了顧隨之的手,轉身朝百姓賓客揮手:“今天是我和小將軍大喜的日子,謝謝諸位來吃我們的喜酒!”

他帶著玉冠,意氣風發、昳麗張揚地給圍觀的每一個人看,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個。

顧隨之又驚又惱,可墨尋已經大刀闊斧地朝喜堂走去了,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。

接下來的流程無非拜堂吃酒,拜堂到了夫妻對拜的環節,顧隨之已覺心哀莫大於死,只潦草地半傾了身,墨尋倒是毫不含糊,結結實實地朝他拜了一拜。

隨後,他拱手朝四顧賓客環作揖:“諸位吃好喝好。”

又朝顧隨之擺擺手:“小將軍不必送了。”

語罷,他叫了個小廝,帶米酒跟著人一起去了新房。

新房裏細細裝飾著許多紅彩物件,烘著幾盆銀絲碳,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。墨尋是嶺南人,還從未見過雪這樣多的冬天,今日又難得放了晴,一時間新奇戰勝了他的畏寒懶散。

想著顧隨之被迫娶了他,心下郁悶,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姍姍來遲,他幹脆脫了外層大紅的喜服,剛打算出去溜達一圈隨便探聽點消息,就被米酒攔下了。

米酒道:“主子,鎮北侯府布局圖已由探子送至我們手上了。”

墨尋點點頭,朝門口的步子並未停下。

米酒換個角度勸他:“我的爺,您也不瞧瞧外面有多冷,凍壞了可怎麽辦。”

墨尋恍然大悟:“這好辦,把你外衣脫給我就行。”

他一把推了門,腳剛邁出去半步,就跟一人撞個正著。

正是顧隨之。

少年將軍怔怔瞧著小廝打扮的墨尋,他本是被煩躁的心緒牽引著到此處的——按大梁的禮數,他須得親自將人送到婚房來,誰知剛來就將墨尋逮個正著。

墨尋訕訕地笑了笑:“小將軍怎麽來了?”

顧隨之欲言又止,實在不知如何同這張臉的主人相處,只好偏頭去看東角池中姿態奇壯的山石,小聲道:“來看看你。”

“什麽?”

墨尋被他偏頭時飄散的紅發帶撓得心癢,他整個人湊過去,讓顧隨之再說一遍。

“我說來看看你。”

“看我?怎麽才分別這一會兒,就對我魂牽夢繞了。”墨尋故作驚訝,“小將軍這樣性急,還等得到晚上嗎?”

“你!”顧隨之一時語塞,氣得扭頭就走。

這人怎麽能頂著同郁漣一樣的臉說出這種渾話來!

墨尋覺得好笑,但又莫名品出一絲異樣來——這小子怎麽會一副真情錯付的蠢樣?

可他倆不過頭一天見面,他想不出個所以然來,方才的心思已經被打散得七七八八,左右不急在這幾日,棋還是慢慢下著最為穩妥。

他頹然回了屋把外袍丟給米酒,在潦草地穿好喜服時,墨尋忽然福至心靈。

這姓顧是不是在透過他想著別的什麽人?

***

那頭顧隨之心煩意亂地回了宴席,他如今成了煊都新貴,來參宴的賓客眾多,大堂內觥籌交錯賀聲連連。

顧隨之生著悶氣,無心再思索是誰來給他祝的酒,凡有人敬,他就喝,徐慎之勸他也不聽,直直喝到皓月當空,醉倒在桌上才罷休。

奇宏要扶著他回房,幾個有意相交的煊都紈絝就跟上來,嘴上吵嚷著要鬧洞房,顧隨之沒半分這心思,揮手打發他們走,卻終是被好幾個人簇擁著到了新房門口。

他瞧著那屋內透出的暖黃,知道墨尋就坐在床榻邊等著他,顧隨之被烈酒麻痹的腦袋終於後知後覺地清醒一瞬。

這個洞房要怎麽鬧——貌不合神也離,改明兒讓整個煊都都看他倆的笑話嗎?

顧隨之覺察到這一事實,可惜他已經被灌得身心都遲緩,他想要去推門,又想到該先把起哄的人勸走,一時宕機,怔怔地立在原地。

只聽“吱呀”一聲,門被人從裏面推開了。

顧隨之睜著朦朦朧朧的醉眼,只晃上一眼,就移不開了。

多日積攢的委屈噴薄而出,他踉踉蹌蹌朝那人走去,想要伸手抱他,卻又沒那膽子,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會碎掉的水中月。

他糾結中被那人捉住了手,朦朦朧朧間聽見幾句話,就被拉著入了溫暖的喜房,到了四下無人時,他終於神色微紅地喚了一聲“阿漣”。

墨尋關門的動作頓了頓,今日的疑慮霎時水落石出。

他在心底嗤笑一聲,心道還真是人人都愛郁漣,在嶺南如此,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,顧隨之常年待在青州,可曾見過郁漣哪怕一面?憑著些好傳言就能這樣春心暗許,未免太荒謬了。

可偏偏同顧隨之成親的不是郁漣,而是他墨尋。

這副漂亮皮囊下的爛骨臟心,靠滿腹的仇恨才能活著,哪有心思同他兒女情長。

可這不妨礙他給自己找點樂子玩一玩。

墨尋惡劣的心思上來了,他關好門,把漫天的風雪都擋在外頭,牽了顧隨之的手到床榻邊,明知顧隨之認錯人,卻在這囿小小的天地裏溫聲問他:“小將軍,可是心悅我許久了?”

墨尋說完這通混賬話,就瞇著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懶散地笑起來,壓根兒沒指望顧隨之回話。

可是顧隨之開口了。

顧隨之酒勁早散幹凈了,他看著墨尋,也一字一句道:“你和他雖然一母同胞,可是他謙恭儒雅,溫文有禮,待素不相識的平民百姓都很好;你卻不然,你草菅人命,橫行霸道,品性惡劣,為人做事均是兩面三刀,半分也比不上他。”

墨尋睜開眼定定地看著他。

顧隨之沒再停留,徑自轉身離開了,身影很快吞沒在嗚咽的寒風裏。

墨尋起身吹滅了紅燭,外頭夜色正稠,院裏枯枝消隱在墨色雪霧中。

這十三年來他被數不清的人明裏暗裏罵得狗血淋頭,早已將挨罵視作尋常事,可怎麽偏就這姓顧的這樣惹人煩!

他原想著左右不過和顧隨之井水不犯河水,現在卻完全改了主意——他定要來犯上一犯,以為光這一通罵就能激得他羞憤不已自愧不如嗎?

他憑什麽。

墨尋將帳側一座景泰藍博山爐一腳踹翻了,裊裊的檀香頓時浮了滿屋,卻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沒起,他將自己潦草裹進喜被中,心道比你奶奶個腿,蠢貨。

他翻來覆去了半宿,好不容易壓下胸口的火氣,天色漸明時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,就被米酒給薅起來了。

墨尋火氣怨氣糾纏在一起,倦得眼睛都難睜開,胡亂將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罵,罵完後舒坦一些了,心安理得地閉了眼,使喚米酒伺候自己穿衣。

米酒早已對他喜怒無常的臭脾氣見怪不怪,方才他在門外敲了半晌也沒人答話,若不是顧隨之已經鐵青著臉等在前廳裏,他是斷斷不會自尋不快來叫這位爺的。

“主子,照規矩今日須得進宮面聖。顧將軍人在前廳,馬車也已經備在門口了。”

“面聖”這兩個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,神智瞬間清明,不耐煩道:“知道了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氣,走到前廳時已經換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,甫一看見顧隨之,對方就把臉轉過去了,一個字也不願同他說。

墨尋湊上去,顧隨之眼下烏青色隱隱約約,可見昨夜這人也被他氣得輾轉難眠,思及此,他那點餘下的不痛快頓時煙消雲散了。

他簡直要樂出聲來,連帶著說話的語調也十分輕快:“還傻站著幹嘛?走吧,小將軍。”

見顧隨之不動,他又頗為刻薄地開口:“還是說小將軍昨晚沒睡好,直到現在酒都沒醒。”

顧隨之這才陰沈著一張臉,掃過墨尋同樣烏青的眼下,悶聲說:“你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。”

墨尋噗嗤一笑,指著自己的臉叫顧隨之好好看:“昨夜小將軍自己認錯了人先來招惹,現在倒怪起我來了?”

他貼近一點挑釁道:“你以為你是誰?誰都稀罕你醉時那點兒真心純情?不過是昨夜高床軟枕確實引得小爺起興,自己玩兒到後半夜,也算沒浪費洞房花燭。”

顧隨之徹底站不住了,憋了半天,只咬牙切齒地憋出聲“不知廉恥”來,擡腿逃也似地朝門口飛快走去。

***

煊都的大街上還洋溢著一些昨日的喜氣,二人卻一路無言,直至入了宮門,遠遠瞧見個凍得鼻頭通紅的小太監,墨尋方才快步貼近顧隨之。

他們靠得這樣近,好似一對親密的新婚燕爾。

小太監是新人,自辰時二刻就候在宮門處,楞頭楞腦地站在雪地裏,卻直至巳時一刻才把人等來,早被凍傻了,忙引著人往養心殿去。

待到了養心殿門口,來開門的是個稍上了年紀的內監,低眉順眼地將顧隨之和墨尋二人帶進了後殿。

墨尋的手微微捏緊了,這動靜沒逃過顧隨之的眼睛,他狀似無意地瞥了眼墨尋。

墨尋一怔,五指慢慢垂了下來。

隆安帝精氣神不錯,已經能自己從榻上起身,兩人剛一行禮便招呼道:“隨之,你同阿濯一起上前來,讓朕好好瞧瞧。”

他倆順從地走過去,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,很是慈愛的樣子:“看著你們成家,朕也算了卻一樁心事。”

他又側身看向墨尋,幹枯粗糙的手虛虛覆著墨尋的手背:“朕也有十年不曾見過阿濯了——上回瞧見還是個半大孩子,一眨眼便長了這麽高!”

隆安帝長嘆口氣:“撫南候府出了那樣的事,朕心疼你大哥,也惦記你和阿漣。還好阿漣隨了你們父親的性子,嶺南由他管著,朕放心得很。”

“阿漣”這兩個字落到顧隨之耳朵裏,聽得他胸口一陣酸脹。

隆安帝沒察覺,咳了幾聲,繼續打趣墨尋道:“倒是你這個混小子!聽說整日裏只管擲骰猜枚,沒個正型,你現已成家,也合該收收心了。”

墨尋笑起來:“皇上既說起我的性子,便知我沒有大哥和阿漣那樣的好心性,平日裏也就喜歡這些事了。將我許給小將軍,不正看中了我能給他解悶兒這一點?若真收了心,恐怕反叫小將軍覺得無趣了——再說了,我也還沒玩兒夠呢。”

隆安帝細細將墨尋上下看了一通,哼了聲,說:“你瞧著倒不大精神!”

“哪兒能呢?”墨尋狀意有所指地側頭去看顧隨之眼下的烏青,將隆安帝的視線也引過去,“不過是昨晚鬧騰得久了些——臣可不敢再說下去,恐汙了聖耳。”

顧隨之立刻擡眼看墨尋,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個正著,他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,實在很不理解:人要沒心沒肝到何種地步,才能將虛情假意也演得這般濃情蜜意?

隆安帝只當顧隨之是臉皮薄,放聲大笑起來:“你這混球!此話若由旁人來說,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。”

“還不是因為皇上心裏牽掛我麽,”墨尋也笑,一字一句道,“我都記著呢。”

養心殿裏一時輕快起來,隆安帝還要再開口,就見管膳的大太監進來跪稟,隆安帝順勢留了兩人吃飯。

席間隆安帝手中撚著一串佛珠,半瞇著眼朝顧隨之道:“朕曉得你年前因著大哥被烏日根重傷,多少有些意氣用事,雖然斬殺烏日根乃是大功一件,可如此一來,巴爾虎部落必有大亂。”

“眼下朔北十二部雖然同我大梁短暫休戰,可烏日根的父親烏恩始終是個變數。朕聽聞他那兄長烏日圖也被鎮北軍重創,現仍不知所蹤?雲野啊,到底還是太年輕了。”隆安帝咳了兩聲,口中喚著顧隨之表字,“此間分寸如何拿捏,不致使北境人心動蕩,你還須好好斟酌。”

顧隨之神色微妙,連忙跪下領罪。

隆安帝面上陰沈一掃而空,笑著讓人起來,說此戰功遠大於過,自己怎會責罰,又同他聊了好些話,從顧泓宇的箭傷問到同朔北十二部的邊貿細則,居然一點沒避著墨尋。

顧隨之謹慎答話說:“勞皇上掛心。臨行前大哥的傷已好了許多,邊貿事宜也是大哥全權在管,我打完仗就累得發慌,哪裏再有腦子去管這些。”

隆安帝笑著拍一拍他的肩膀,說:“這才一天,你倒也學著了阿濯的油嘴滑舌!你大哥顧泓宇為大梁兢兢業業守了十年朔北,你仗著年輕氣盛,於帶兵打仗或許能勝他一勝,在其他方面,仍應多多磨練。正好如今戰事暫緩,你便同阿濯一起留在煊都好生休養,也順道學些文韜武略,好是不好?”

顧隨之哪兒有說不好的份。

墨尋只顧低頭吃飯,心知這哪兒是栓著顧隨之,分明是忌憚他大哥。左右這出歪打正著,於他而言不算壞事。

他隨著顧隨之一道起身,行了謝禮。

這頓飯已至尾聲,隆安帝閉眼松松點了下頭,說:“今日便如此吧,朕有些乏了。”

顧隨之松了口氣,背上已隱隱浸出冷汗,同墨尋一起退下了。

踏著養心殿前的臺階往下走時,顧隨之終於忍不住開口問:“阿漣......撫南侯他,近日可好?”

“怎麽能不好呢?”墨尋輕笑一聲,“沒了我擾他,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。”

墨尋偏頭看他,很是關切的樣子:“與其擔心遠在天邊的心上人,倒不如牽掛牽掛你自己吧,小將軍。”

顧隨之只撿自己想聽的入耳,將跳動的一顆心妥帖放回去:“那就好。”

郁漣一切都好,他便覺得安心。

他兩人才剛從宮門中出來,便見宮門外站著幾個儒生,為首那個細眉長目,著月白長衫,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。

分明是隆冬寒月,他卻仍不徐不慢地搖著一把湖色折扇。

墨尋心道“這人有病”。

顯然對方也不覺得他好到哪裏去,他和顧隨之才剛露了個頭,這群人就圍了上來,單朝著顧隨之行禮,為首的說:“在下國子監譚書,見過顧將軍。”

顧隨之不鹹不淡地點點頭。

“原來是國子監的學生,幸會。”墨尋笑了,溫聲道,“只是諸位,書讀得太多,亦要註意保重身體,切莫患了眼疾,得不償失。”

顧隨之聽懂了,這人正含沙射影地罵學生們眼瞎,對他視而不見。

“郁二,這哪兒輪得上你!”另一儒生立刻嚷嚷著幫腔,“我們是要同顧將軍說話!”

“好吧。”墨尋聳聳肩,將譚書手裏搖著的折扇飛快一捏——那扇子“啪”地合攏後,又被墨尋輕輕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裏。

他將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側一支,為顧隨之退後半步,做出個“請”的動作。

這一舉動使得幾名儒生登時群情激奮,譚書旁側的一大罵墨尋舉止輕浮,在寧州胡作非為,早晚要自食惡果。

這些儒生們罵得句趨洶洶,幾乎欲當場將墨尋除之而後快,墨尋盡數聽著,不由冷笑一聲,心道:“自食惡果?”

做夢。

他記下說這話的儒生的面容,盤算著今晚就叫他徹底閉嘴。

譚書反而沒有想象中那樣生氣,只擺擺手讓同伴平息下來,也朝墨尋作了個揖,才說:“不是什麽稀罕物,方才禮數不顧——二爺要是喜歡,就贈與二爺添個樂。”

“那感情好,”墨尋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裏把玩,“這樣俊俏的郎君送我東西,我自然是喜歡的。”

顧隨之終於聽不下去,面色怪異朝墨尋看了一眼:“夠了。”

他又朝譚書一行人溫聲道:“實在抱歉,今日還有要事在身。諸位,失陪了。”

他的要事,是去深柳祠看望一個人。

顧隨之說完這話,二人就不再停留,儒生們自覺無趣,也怏怏地散開了。

墨尋沒問顧隨之要去哪兒,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偽裝已讓他覺得心煩意亂,只同顧隨之早早分別,獨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頭,換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。

琉璃昏黃映出他眼底層層疊疊的笑意,一雙含情目又乖又柔,幾乎讓顧隨之看呆了。

少年將軍耳根紅得快要淌出血來,不知是醉得還是羞的,小心翼翼“嗯”了一聲。

墨尋就又笑了,顧隨之癡癡地看著他,支支吾吾了半天,把墨尋的手攏在自己溫暖幹燥的手心裏,悶悶地問:“阿漣,我可以抱你嗎?”

“只是想抱?”

這幾個字浸滿了喑啞的暧|昧,輕若游絲的吐息拂過顧隨之脖頸間,激得顧隨之眼尾發紅,可他仍惦記著這是自己和“郁漣”的第一次獨處,有些委屈克制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墨尋簡直想要拍手叫好了,顧隨之今晚一幅情根深種的樣子,卻連人也分不清,喝醉了就緊著一具皮囊吐露真心,實在可笑。

他溫聲細語地對著顧隨之循循善誘:“小將軍,我們還可以做些別的。”

顧隨之的呼吸驟然急促了幾分。

墨尋托住下巴對著他笑,起身倒了兩杯酒,遞了其中一杯給顧隨之:“在那之前,你我還得共飲一杯合巹酒。”

顧隨之晃晃腦袋伸手推開:“不喝了,阿漣。”

“那可不行,”墨尋手心摩挲著顧隨之的腕骨,把人給摸乖順了,方又舉著那杯合巹酒遞到他嘴邊,哄著他喝下,“小將軍,喝完這杯酒,才算是正式成了親。”

誰知就是這句話讓顧隨之陡然醒轉過來,他猛地推開墨尋,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間灑出大半,好似兜頭澆到顧隨之心頭的涼水。

......今日同他成親的,不是郁漣。

墨尋定定看著他,突然仰著脖子飲盡了自己的那杯,就翻身將顧隨之直直撲倒在床上,慢條斯理地問他:“真就這麽討厭我?”

顧隨之不吭聲,他急於推開墨尋,可惜喝了太多酒,早已脫力,又被墨尋牽制住手腕,一張俊臉早浸滿了緋色,好幾下都沒能掙脫開。

墨尋定定看著顧隨之焦躁厭惡的神色,突然笑起來:“小將軍,我們不過被拴在一塊兒,各取所需罷了。”

顧隨之一怔,猛地發力,起身低頭立在床帳前,鷹隼一樣的眼睛狠狠咬住了墨尋。

“這就又生氣了?你可以將我當成他,只是——”墨尋單臂屈肘撐在榻上,別有深意地咀嚼了這句話,他另一手指腹滑過右眼下小痣,換成個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調子,“我究竟哪裏不如舍弟?”

他一字一頓,毫不畏懼地正視顧隨之的眼睛:“你說出來,我定分毫不改。”

墨尋見他看,倒是坦坦蕩蕩地朝他努努下巴,問:“你睡裏面還是外......”

這話沒能問完,墨尋忽的住了嘴。

——幾滴血順著顧隨之的下頜滴下來,落到厚實雪白的氍毹上,這紅同房裏的暗色一比委實太飽和,明晃晃往人眼裏撞。

墨尋的帕子都險些掉到地上,他瞧著顧隨之,半晌方才聲音古怪地開口。

“小將軍,你流鼻血了。”

“沒有,您看錯了。”林慕轉回頭。

顧隨之:“我不管,我活著沒意思了,今天我就去死,你不用攔我,攔也沒用。”

“別啊,前輩。”林慕頓了頓。

龍骨發出的幽冷白光照亮他的面頰,一縷緋紅倏爾而逝,他靠在龍骨邊,揉了揉因為醉酒隱隱作痛的額頭。

“其實我還挺喜歡您的。”

珍珠認真上吊的動作停下,回“頭”看他:“喜歡我什麽?”

“喜歡您桀驁不馴的樣子。”

林慕捏著珍珠,送入口中。

溫熱的舌尖一動,把小小一粒珍珠抵在口腔一側,溫熱的內裏接觸到微涼的珍珠,微微瑟縮了一下。

那雙微醺的眸子低垂,似一汪深潭,平靜無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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